——专访全国政协常委北京大学新结构经济学研究院院长林毅夫

 

中国已经是全世界最大的市场。所以要封锁中国，它至少是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”。谁会做自损八百的事？企业绝对不愿意。美国出于政治目的，宁可牺牲经济利益，这有可能，但绝大多数的高科技产品，不是只有美国有。

 

2022年三月未央，中概股经历了一场倒春寒。

 

多个中概股的巨头两位数暴跌，这番“血雨腥风”的起因，是3月10日，美国证券交易委员会SEC公布了一份名单，认定五家在美上市的中国公司是“有退市风险的相关发行人”，也就是说，将其列入预摘牌名单，这引发了大批投资者对中概股的抛售。

 

吴小莉：有人觉得，这代表美国已经开始对中国进行金融战，而且还有一些金融大鳄一起来做空。是不是中美金融战已经开始了？

 

林毅夫：我想这应该算序曲吧，也不能算是真正开始。但也好，这算“打免疫针”，可以增强我们对情况的分析判断，我们要有心理准备，这是一个长期的。

 

现在出现这个或那个情况，也不用太讶异，我想最重要的，还是要做好我们自己的一切工作。只要我们自己的身体素质好，那即使有点病毒，也侵袭不了我们。

 

吴小莉：是不是还有国际力量，能够去遏止这些事情？

 

林毅夫：我想，这个世界上固然美国强，但实际上欧洲经济规模跟美国差不多。那么欧洲也会自己做考虑，比如说在伊核制裁上面，它规定欧洲国家不能用SWIFT系统来跟伊朗进行石油交易，但欧洲需要伊朗石油，那在这种状况下，欧洲几个国家就联合起来建立了另外一个系统。

 

你知道，美国现在的金融霸权，相当大程度就建立在SWIFT系统上面。如果美国要总这么做的话，可能SWIFT系统很快会被人家取代了。

 

3月16日，中国国务院金融稳定发展委员会专题会议召开，其中包括中概股议题等研究。这次会议犹如一场及时雨，资本市场股价迅速纷纷直线拉涨。

 

吴小莉：2022年的中国政府工作报告，将GDP的增速目标确定在5.5%左右。2022年，我们可以靠什么来维持经济的增长？

 

林毅夫：首先，发达国家可能走出疫情，我想主要原因有两方面：一方面，发达国家新冠疫苗两针、三针的接种已经接近普及了，再加上有那么多人已经感染了，已经有自然免疫了。如果发达国家走出疫情，它的生产生活就会恢复正常，会影响我们的出口；第二方面，其它发展中国家疫苗打得少，可能会有一波未止、一波又起的疫情，它们的生产生活都会受到影响。可能发展中国家对中国出口防疫品的需求会大一点，但是对其它产品的需求就会减少一些。

 

所以总的来讲，我们今年的出口跟去年比，会有相当大的压力。出口如果减少，要维持经济的增长，就必须更多地靠内需。内需有两个方面--投资和消费。投资方面，我们现在要“双碳”、乡村振兴、提高城市生活的质量，也有不少需要投资，并且我们可动用的资源还是相对比较多的。有投资了，就会创造就业；有了就业，家庭收入就会增加；家庭收入增加，消费就会增加。如果投资跟消费都保持在一个合理的增长速度，我相信我们今年GDP达到5.5%左右的增长是完全有可能的，而且可能比5.5%还高一点。

 

2022年3月，中国无人机巨头企业大疆，突遭美国设计软件Figma断供，封停使用账号。Figma邮件声明，大疆在美国发布的制裁名单中被点名。近年，美国对中国进行的“卡脖子”现象可谓司空见惯。

 

林毅夫：虽然外国企业拥有比我们好的技术，但这需要大量科研投入，才能取得技术突破。它们取得技术突破以后，它有多大的利润，取决于它有多大的市场。

 

中国已经是全世界最大的市场。所以，它要是不把产品卖给中国，它就从高盈利变成低盈利，甚至不盈利。要是低盈利或不盈利，它科研投入的能力就低了，那很可能你的技术就被别人取代了，你就不得不退出这个市场了。

 

所以要封锁中国，它至少是“杀敌一千自损八百”。但是你想想看，谁会做自损八百的事？企业绝对不愿意。

 

美国出于政治目的，宁可牺牲经济利益，这有可能，但是我们知道，绝大多数的高科技产品，不是只有美国一家有。美国可以要求美国企业不卖高科技产品给中国，但是德国企业、瑞士企业、日本企业为什么听它的？美国政府就要考虑，德国、瑞士、日本正好可以利用这个机会来填补它的空间，这不是加速美国企业的退出吗？

 

所以我们可以看得到，比如说，华为是最早被列入实体清单的，华为的很多产品是依靠高通的芯片，华为是高通最大的买家之一。美国把华为列入实体清单以后，高通就不能把产品卖给华为了，华为当然很难受，但是高通也很难受。所以2020年底的时候，高通主动去美国国务院申请，希望允许高通继续卖芯片给华为。

 

中国现在已经是世界上最大的市场。而且，从2008年以后，每年全世界30%左右的市场扩张来自于中国，在这种状况之下，今天财富500强的企业，如果想继续维持在财富500强，它大概不能没有中国的市场。

 

再比如，芯片产业中的光刻机，现在是荷兰的ASML公司一家独大，它也用了美国的技术，美国是它的一个大的股东，所以美国国务院就要求它不卖给中国。可是ASML的总裁就说，如果他不把光刻机卖给中国，可能三年以后，中国就突破了这个技术，从过去的经验来看，哪样产品、哪样技术中国拥有了，它的价格就要大量下降。所以我们现在难受，它也难受，它也是提心吊胆。

 

吴小莉：如果让您给年轻人一个建议，如何可以让年轻人能够不断地试错、不断地自我迭代？

 

林毅夫：其实我想读书，尤其在学理论的过程中，不是要记得理论的知识点，你要在读理论的时候去揣摩，为什么这个学者提出这个理论？他当时的社会经济条件是什么？在那么多社会经济变量当中，他为什么只是抽象出这个变量来？其它的为什么被舍掉？你要学习这种，看到一个现象去了解本质的能力，然后从错综复杂的变量当中，去抽象出最根本的变量。我想，学习是要学习这种构建理论的方法。